独空孤白   ⃒⃘⃤

无酒无月无诗的日子里,
只留下最后的无趣的回忆,
还有远处天空中孤零零的几座山,
权当成风遗下的云彩。

桑蓂

“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你母亲?”男人轻轻开口说。

“但眼睛像我父亲。”我下意识接口说,但又觉得不妥,只好窘迫地对着他笑笑。

“是啊,你眼睛像你的父亲。”男人温柔的说。大概是我的错觉,他提到我父亲的时候有一种愤怒且失望的情绪。他是我父亲的挚友,我暗自思付,莫不是他与父亲有什么过节。

“那么,祝你学习愉快。”男人握了一下我的右手,“再说一遍,我会是你未来三个月的导师,天宝。”

“请多指教。”

“是,老师

 

天宝不太爱笑,虽然他待人真的很温柔。每当他说话的时候,我都以为他马上就会笑起来。但他总是没有,偏生作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来。杜教官说天宝先前受过情伤,他喜欢的人死了,他就不笑了。“挺遗憾的,”杜教官说“他小时候可爱笑来着,每天咋咋呼呼的,像只皮猴子。”

恰巧天宝路过,听到了最后几句话。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居然没有生气。我倒是希望他生气,太冷了。我看着他漠然的表情想,他应该多笑笑,冷淡不适合他。

“把这份数据处理了。”他交给我一份文件,我说了声“嗯”没有错过杜教官眼里乍现的怀念。

“桑蓂,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...”他突然说。我打断了他“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我的母亲,但眼睛像我的父亲。”

杜教官看着我欲言又止,最后叹了口气,说:“你果然像他。”

“他?”我想,他大抵说的是我的父亲。

 

 

“今天训练结束后来找我一趟。”老师难得主动来找我一次。“私人事务。”他不太自在的说。我应了一声,心里却被好奇塞满。我与老师没什么私交,大概不会是与他相关的事,也不应该是父亲来看我。他不知道我在这里是其一;他作为一个普通人进不来是其二;他绝不会来看我是其三。他一向不赞成我当兵。但当我穿上军服站在他面前的一刻他又出乎意料地那样激动。我讨厌他看我的那个眼神,就像他看到的是别人,而非他的儿子。

但他来了。

父亲平静的站在我面前,手里还提着一盒蛋糕。明天是你生日,他说,我给你带了蛋糕。见我不说话,他又说,看你在这里过得不错,挺好。

“你怎么来得这里?”我问他,声音出我意外地冷。老师似乎是很诧异我的语气,侧过头来看我。大概是明白我心情不好,他说了一句“先走了”便无声离开,顺手关上了门。

“来看看你。”父亲回答地理所应当,“半年没有收到你的消息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我来得这里?”我语气尖锐地问他。父亲听了后笑了,笑容既无奈又无措。

父亲很少笑,笑容也大多是这样毫无办法的笑。小时候我每次提出些无理的要求或是奇怪的问题时,他就会这样笑。颇有些怜爱的感觉,我后来想,还有包容。

我不喜欢那样的笑,与父亲的气质不符。太柔软了,像拔了獠牙的狼,磨平了棱角。

或许,这应该属于一位母亲。

“太复杂了。”父亲认真地想了想,妥协地说,“如果你愿意听,我可以讲给你。”

“我不想听。”我快要被这样的父亲逗笑了,太认真了,太严肃。但又确实,父亲一向如此。

 

父亲把蛋糕塞到我手里。

“生日快乐。”

 

 

老师说父亲在这里服过役,又算是这个基地的创始人之一,再加上我外祖父的缘故,自然是有特权进来的。

“桑杰是这个基地最优秀的狙击手,”老师很平静的说,“即便到了现在。”

“他这些年偶尔会回来指导一下新来的菜鸟,”杜教官说,“元将军特批的,毕竟不能浪费人才。”

 

 

临近年末的时候,父亲问我要不要回家。

我说不必,又说自己很忙。他嗯了一声,不知道为什么,我竟察觉出几分落寞。

“你可以来看我。”我最后说。

“嗯。”他好像笑了。

父亲来的时候带了一盒饺子,饺子里包了三个硬币。他说:“新年快乐。”

毕竟过年,基地里的人很少,我和父亲一起在里面逛了逛。可以说他带着我,也可以说我领着他。他有时在我前一步走着,背和我记忆里一样挺直。

我很喜欢他挺拔的身姿,有军人的气概,在人群里极好辨认,也极让我骄傲。

现在我知道了,他在这里当过兵,还极优秀。

我和父亲闲逛的时候,他突然开口说:“变了好多。”

我分不清他语气里是怀念还是其他。

 

 

老师没有回家过年,主动申请了加班。他说他工作忙,又说自己呆在家无聊。杜教官说,他父亲在那年保护他死了,他母亲前两年因为癌症走了,家里大概也没有人。

 

 

“好久不见。”父亲先开的口。老师先是愣了一下,“是啊,好久不见。”老师今天没有穿军服,一身科研穿的白衣,像小时候在医院里见过的年轻医生。

许是我在场的缘故,老师和父亲没有多聊的意思。

“他很像她。”①老师说。

“很多人都这么说过。”父亲客气的说。

“你知道我说的是谁。”老师冷冷道。

“也许。”父亲不置可否。

后来的事我记得不大清楚了,老师沉默地向走廊更深处走去,父亲后面的脸色阴沉,气氛压抑地让人窒息。我忽然想到老师说的或许不是我的母亲,而是别人,一个代表我所不知道的,他们过去的人。这是一种遗憾,还是禁忌?

 

 

父亲对他的过去总是闭口不谈。

“没什么有趣的。”他说,然后露出我所熟悉的笑容来。我追问过好多次,偶尔那么几次,他说起了他的童年。“我住在一座大山里,”他说。他下午去山上捡柴,放羊,晚上烧火。白天跟着大人去锄草,或者放一头年龄已经很老的黄牛。我试图去想象这样一个场景:年幼的父亲坐在一颗大树底下,眼前是黄牛与草地。父亲可能自读一本费力很大劲才借下的一本小说,纸面已经泛黄,边缘微卷。

我从未见过祖父与祖母。父亲说他也没怎么见过他父母。他们进城打工的时候死在一场施工意外里,高高的钢索从起重机上掉了下来,正对的是毫不知情的他们。我问父亲他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。父亲说,他忘了,很早,也许是他上小学的时候了。

“别多想,”他说,“我一直很好。”他温柔地对我笑。

 

 

父亲未曾给我起过小名。再亲密的时候,也只是叫我“蓂”,“小蓂”。次数不多,但每次都意味着他很高兴。

“蓂,今天是你十二岁生日。”他那次给了我本相册作为礼物,相册里面是他的照片,还有我未曾谋面,没有印象的母亲的照片。

“蓂,你喜欢吗?”我随意翻开一页,上面父亲与母亲的笑容都很灿烂,像新生的一切。母亲揽住父亲的胳膊,湖蓝色的眼睛里映满阳光。背景是H市湖心公园的初雪后,红色的羽绒服衬得她的皮肤很白。

“我很喜欢。”我合上相册,父亲笑了,“你和你母亲真得相像。”

父亲未曾说过我与母亲到底哪里像,我也不曾问过,或许跟我所猜测的一样,那是比爱情更深的东西。

父亲对母亲的怀念,就像那张照片上午后的阳光。这是我所猜测的。

在我收到相册之后的几天,外祖父专门来看我了。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他。

“桑杰让我来看看你的时候,我还有些惊讶呢。”老人一见了我就笑了,“你果然很像她。”父亲在一旁安静的微笑地听他说,我看着他,有些不知所措。

“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。”老人用怀念的口气说:“那个时候你还太小,元晓说你以后会很像桑杰。”元晓是我的母亲,他唯一的女儿,我以为他会闭口不谈,没料到他会说的如此自然。为什么,我观察老人的神色,却只看到一脸慈祥。没有后悔,没有悲伤,没有愤怒。我不明白。

他爱我。莫名我如此笃定。

可能是因为我是他的外孙,也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很像他的女儿。

多年后,我问已经离开军方半年的外祖父——当年他第一次见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。

“正如我当时所说的那样,”他温和的说:“我很惊讶。”

“毕竟你们那么的,相像。”

 

 

在我刚升入高中的那段时间里,我整日泡在学校图书馆里读些自认为有趣的书。无非是少年人特有的无所事事罢了,怀揣着对未来的迷茫去寻找人生的意义。迟到的青春期。偶然一次,翻阅旧报纸的时候,我注意到了这么一则新闻。

“20XX年10月16日晚九点四十五分。张家界的军事演练光荣结束。其中特战队队长雷鸣,及其队员桑杰,巴图,杜小龙,孙胜男因表现优异,特受表彰。”

我把这则新闻偷偷裁下带了出去,没有做错事的内疚,只有隐晦的欣喜。

它上面附带的一张模糊不清的合照,是父亲过往的一道剪影。我有心去问当年发生的事情,然而父亲却只说了一句“这只是一场演习。”

那场演习里雷鸣救了父亲的命。父亲当时没说,还是好多年后我在一本任务日志上知道的。

我后来保留了这则新闻,尽管它没有起到它应有的价值。但它是父亲过往的一个见证,我所不知道的父母的过去的一个幻影。

我想我终究是可以知道些什么的,父亲的过去,母亲的过去,我所不知道的,他们刻意掩盖的一切。

我总该知道这些。

 

 

 

 

雷鸣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,也是曾经的战友。在老师正式向我谈起他前,我算得上对他一无所知。

这得怨我的父亲,他从不主动提起他的朋友,他的同事,更别提他的过去,他曾经的朋友。说来可笑,我小时候曾一度以为父亲是一个机器人,他很少主动拥抱我,也不会与别人有多余的社交,若不是我每次下学回家必会看见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,我几乎以为他只是我的臆想。

直到有天一个姓孙的女士突然来到了我家。

“我是你父亲的朋友。”她蹲下来对我说。那个时候我才升入四年级,受了些冒险小说的影响,于是面对像她一样的漂亮女士就涌现了一种危险的想法。她很危险。我当时笃定地想。

“父亲应该没犯什么事吧?”我犹豫的想——父亲存疑的生活方式,可以的行踪。

“你要把他带走吗?”我后退一步,谨慎地问她。

“不,我只是来看看你们。”女人笑了,酒红色的眼睛像家里放了很多年的香槟,神秘又温和。

“你父亲在哪里?”她站了起来,黑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小腿晃动,黑纱的流苏,轻盈得像羽毛。

他在厨房。

父亲这个时候从厨房出来了,他拿了一瓶香槟和两个高脚杯。“好久不见。”他说。

“好久不见。”女人又笑了。

“我是来和你道别的。”女人说着,还伸手试图摸我的头。“我要移民去西欧,大概不再回来了。”父亲没什么表态,淡淡地嗯了一声,给她和自己倒了杯酒。

“路上注意安全。”

女人摇了摇头,“你带我去看队长吧,我想见见他,你也应该去见见他。”

 

 

也许那天父亲带着那位莫名其妙的女人去见了那个我所不知道的人,也许没有。但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坐在电视前面,发着呆,想父亲什么时候回家。

“雷鸣是我的朋友。”回来后,父亲说,“他曾经救过我的命。”

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。

在基地进修的时候,老师给我看了雷鸣的照片。

照片上的人灿烂阳光地笑着,年过三十却依旧肆意地像个少年。他有和我一样深蓝的发色,脸上的正气比我更多,眼里的包容也比我更多。

长得像我。或者说,我长得像他。看完照片我去看老师,莫名我突然明白老师说的“像她①”到底是像谁。

老师很温柔地看着照片。就像我之前在路上见过的,情意相通的情侣的秘密相视时的眼神。

“他是你父亲的朋友,”他说,“他救过你父亲的命。”

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,老师说。那个时候他才十六岁,刚进了国科大。雷鸣二十六岁,父亲二十四岁。

“您今年贵庚?”我问老师。其实并没有别的意思,最多,只是好奇这件事到底过去了多久。

“不惑之年。”老师没有生气,但还是用笔敲了我的头,“没礼貌。”

我知道了,二十四年过去了。

 

那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。雷鸣为掩护小队而殿后,快要成功逃离任务地点的时候为父亲挡枪而死。

原本应该死去的人是我的父亲,但最终活下来的人是他。

老师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很平静。“我曾经是雷鸣的学生,对于他的死,我很遗憾。”

我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只如此。然而我没有问。我安静地听着老师讲述过去的故事——这是我央求了他好多天才得到的机会。

我父亲和雷鸣是很好的校友,很好的同事,很好的战友,很好的朋友。

 

我被准许进入基地的资料室查找我想要的东西。申请是老师通过的,他有一点惊讶,但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来。资料室在基地主楼地下六层的走廊尽头。我怀着一颗隐秘的好奇心刷卡进去。进入昏暗的内室的那一刻,我不由出了点冷汗。因为激动,亦或是敬畏。

我会找到些什么。我翻看着二十五年前每一本关于他们的资料。

我要找到些什么。

我找到一本任务日志。雷鸣写的。日志上所写的东西不多,还都只是些无趣的琐事。唯一令人注目的是里面所夹的东西——一支干枯的压扁的玫瑰。

玫瑰的花瓣呈现出一种悠久的暗红色,墨色的枝干上还残留着细小的刺和相同基调的叶。

谁送给的?我想。

谁留在这里的?我想知道。

父亲?雷鸣——这本书的主人?还是别人。

我小心翼翼地取出这支干枯的玫瑰,它在昏暗的灯光下镀了层光边。

仿佛还留有余香。

就像那段往事一样神秘而不可捉摸。

 

这件事还是有后续的。父亲在这几个月后给我补充了细节。

雷鸣所爱的是桑杰,而我的父亲自以为爱的是我的母亲。

雷鸣为父亲挡枪而死,死亡阻断了一切活人的辩解。

后来他遇到了我的母亲。

“我爱你的母亲。”父亲很郑重地说。

我知道。我沉默地扭过了头,但她是个意外,然而雷鸣的死也是一个意外。

这是一个爱情故事?我自以为是的。而我是那个爱情故事的结晶。

我很想道歉。

为自己,为雷鸣,还是为母亲;或是都有;或是只是因为自己的出生。

 

这件事就到此为止。后来,我对自己说。

好奇心业已得到满足,探寻的时间应当结束。

 

我在这个基地呆 时间比我预想的长,多出来了九个月的时间,而天宝也多当我九个月的导师。一年结束后,我被调到国外进修,临行前老师到机场来送我。

“一帆风顺。”他说。

“多谢老师这年的照顾了。”我微笑地回道。

父亲也来机场送我了,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朝我微笑着。

真温柔啊,我想着他的笑容。

当年他和雷鸣第一次在国科大见面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微笑着?我不由想。

不过也不重要了,这是我永远无法知道的事情。

 

 

阳光明媚父亲逆着光站在我面前。微风拂过他略长的头发,我隐隐约约地记得,他在微笑。

这是我对他最初的印象。

现在他老了。阳光在他雪白的头发上闪着微光,他坐在太阳底下眯着眼享受。附近不远处有一个小公园,正值小学放假的时间,小孩们玩笑的声音可以轻易穿过来。父亲原先喜静,但是现在,父亲老了。我看见他慈祥的一直微微挂在嘴边的笑,突然明白了。

“爸。”我走过去,轻轻唤着。

“你回来了。”

是的,我回来了。

 

临近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,我还呆在国外的某处秘密基地。父亲像那年我去A区进修时一样,突然提着一盒蛋糕来看我。

“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。”他放下蛋糕,说着和当年几乎一样的话,“真好。”

我低声说了声嗯,然后接过他手里的蛋糕。就如同我当年的想法一样,我以为他不会来看我。太远了是其一;不好进是其二;他老了,是其三。但他还是来了,和当年一样,提着一盒蛋糕,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。

“其实我本该和你一样在这个基地工作很长一段时间。”父亲意外地跟我说,“假如不是雷鸣死了,那个任务结束后,他就应该来到这里。”

父亲本应该来到这里成为一个幽灵一样的卧底。

父亲本应该在那次任务里“假死”。

雷鸣本应该能活下来。

或许,我想,自己本应该不会出生。

“都是意外。”父亲平静地说,将整件事情盖棺定论。

莫名,我听出了一阵惆怅

是为谁的?雷鸣的意外死亡还是其他。

 

父亲死在一个雨夜。那天晚上下了小雨,父亲临睡前还说,他该去看一看先他一步离去的朋友。第二天早上我照常去叫他起床,却发现他安静地躺在床上,像是睡的很深,很沉。

他离开地很安详,我感到一阵欣慰。就像他前半生的挣扎与死里逃生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准备。愿他安息。

 

父亲的葬礼上来的人很少。我按他的意思一切从简。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师也来了他的葬礼。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风衣,平光镜换成了新的样式。他站在一身黑的其余人里面显得格格不入。我完成手头的事情后我向他走过去。

“好久不见。”老师居然对我微微笑了一下。

“您来了。”我拘谨地看着他。

“我来看看他。”老师冲着灵棚点点头,“他怎么死的?”

“父亲他,在睡梦里离开的。”

“便宜他了。”老师哼了一声,“他要葬在哪里?”

“骨灰沿着长江主干一路撒到东海。”

 

父亲强调过好多次,把他的骨灰撒到海洋,把他的衣物葬在母亲的墓旁。

 

“你还没结婚?”老师突然很奇怪地问了我一句。

没有,我微笑地冲他摇摇头。

 

我还未曾想过我的终生之事。我所经历过的人生,被尘封的秘密与那支不知谁的玫瑰所占据。

还未曾想过,我会与另一个人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。

 

父亲曾带我去扫过母亲的墓,五次,都是在暮春的时节去的。父亲带着一束还残留着露珠的玫瑰,母亲的墓前还留有几颗不知名的白色的野花。

他跟我说这下面埋着我的母亲,对母亲轻轻念了句“晓”。

“晓,我来看你了。”他很温柔很温柔地说,像在呵护最为娇嫩的名贵的花。

我端详着墓上照片里母亲的遗容,她很明媚地笑着,眼睛是深蓝色的,头发的颜色和我一样。

太年轻了,年轻到无论我哪一个年龄的我都想不出她老时的样子。于是,她在我心中的样子便一直是这样:母亲明媚地笑着,眼睛很漂亮,头发的颜色同我一样。

 

大概是我高中的时候吧,我央求过父亲带我去看看雷鸣的墓。父亲没有拒绝,定了个日子。时间到了,便带我去了。

雷鸣的墓在陵园的深处。周围都是跟他一样的暖白的墓碑。他的墓前被扫的干干净净,只有一捧不知是谁留下的紫蔷薇。

父亲没让我久留,我便也未来得及仔细看他墓上的照片。

再一次见到照片,也就是老师拿给我看的时候了。

 

老师问我说:“你父亲当真爱着你母亲?”这个问题尖锐刺耳。我惊愕地看向他。老师见我的反应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,马上道了歉,沉默了好久才继续说:“雷鸣深爱着你的父亲。”

雷鸣死在我父母相识前,我以为他意有所指。但我没有生气。我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,她在我刚满一岁的时候就被害身亡了。父亲解释过这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。我知道,且相信。

我的父母都很爱我。

 

老师在我去国外进修后接手的基地最优秀的一支队伍,担任他们的导师,指导他们的战斗。后来有一场战斗他负了伤,再也端不起枪,也不再能使用那些精密的仪器,于是便退了役。呆在那个基地里的时间前前后后也没有超过十三年。

老师从军中退役以后,拿着军队的补贴在B市的津鸣街开了家网吧。我有一次队里放假出来看望他,看见他无所事事翻着本老旧的《资本论》。我看着这本书眼熟,父亲手上有一本上,下原来在他手里。

玫瑰做的压花在他手边放着,我猜是夹书里的,权当做书签。

 

我其实和雷鸣还是有些轻微的联系的。雷鸣本该成为我的干爹,后来他的一本日记几经周折到了我的手上。

那本日记原是一直保留在雷鸣的一位朋友手上,本该早交给我父亲的,却因为种种意外直到父亲死后才交到了我的手上。

“队长把日记放我这好久了。”那个人很歉意地微笑,“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。再加上你们一直搬家。”

我们确乎是搬过三次家,每次都搬到和原来住的地方更远的房子。X省人口众多,确实也不好找。

我说没关系,他又微笑着说了声抱歉。

我好奇他和雷鸣的关系,毕竟他们看起来关系很好。

“我曾经是他的小队里的预备队员,他算是我的导师,”那人想了想说,“我和天宝是一届的学生。”

这倒是我未曾料到的。男人又给我讲了些父亲他们从前的事情。大多是无关紧要的琐事。

只有这么几句让我记了很久。

“……,我当初一直以为雷队长和你父亲是一对来着。因为队长真的很爱他。队长其实是可以不用参加那次任务的,他那个时候就收到的中校的提拔。要被调离这里,但他因为桑杰留了下来……”

后来的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。雷鸣死了,父亲与母亲结了婚。

 

翻开雷鸣的日记,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两句诗。


但愿上帝保佑你,

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。

 

在那段执着于雷鸣的日子里,有那么几个月我怀疑过父亲是否当真爱着我的母亲。

她墓前的玫瑰与父亲柔软的眼神,我又想不出他如何会不爱她。

但恶所听到的雷鸣的事,与那本日志里灰败的玫瑰又像在诉说其余的真相。

我想了很久。或许事情就在雷鸣死去的那一刻停止,真相在他死后的日子里再无意义。

仅此而已。

注:①因为这是第一人称写的,所以桑蓂下意识认为这个ta指的是他的母亲,实际上天宝说的是雷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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